
初来岛城,对海的感情颇为复杂,向往之余还夹杂一丝恐惧。出身内陆乡村,从小见过最大的水面是村里的湾。夏天洗澡摸鱼,一个猛子就能扎到对岸;冬天玩雪滑冰,跌个屁股墩的工夫就被小伙伴撵上。村里的湾小巧、秀气,逼仄而窘迫。而大海不同,他广袤无垠,一望无际。靠近岸边的浅水区,多有游客嬉戏,而深不见底的深海区,则少有人光顾。零星冒出的人头,大多是岛城的冬泳健将——土著大爷们。
工作单位虽然离海边不远,却很少到海边逡巡。许是近乡情更怯?曾经神往的大海如今近在咫尺,怎就少了些前往的动力呢?莫不是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。这点还要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学习,吃过了饭到海边遛遛食,手痒了到海边钓钓鱼,无聊了到海边散散心……岛城人的基因中天然携带着来自大海的序列,而对我这个外乡人,大海的吸引力却需要时间的熬制和岁月的锻打。

岛城人爱海,多半是喜欢洗海澡。那些晒成少林寺铜人肤色的健美大爷们和包裹着花花绿绿“脸基尼”的大妈们是大海的铁杆拥趸。夏游三伏,冬游三九,追逐潮水,除非特殊天气,日游不辍。另一半对海的热爱多是喜欢海鸥。不仅青岛本地人爱海鸥,外地人来青的游客大多慕海鸥之名而来。落脚的第一站往往就是栈桥。

那些来自西伯利亚的灰白相间的胖鸟们,对外地游客的欢迎从不吝惜,俨然一副“地主”的姿态,对游客们的馈赠也从不推辞,眉眼翅羽间竟流露出岛城人的豪爽和洒脱。曾有佳话在岛城街巷流传,故事里的海鸥在栈桥附近觅食,不幸被渔网缚住双脚,难以挣脱。附近游泳的大爷见状,上前施救,解开网线,还海鸥自由。脱困的海鸥许是通了人性,盘桓大爷上方,绕顶三周,方才离去。此后经年,栈桥的海鸥越来越多。有人说,是大爷的义举在海鸥的朋友圈里广为传播,引得海鸥纷纷前来。也有人说,那只获救的海鸥乃是海鸥大军的首领,在它的授意和指引下,海鸥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第二故乡。不管是哪种说法,人鸟相惜的传说都是一段佳话。谁都无意去解密,索性就让美好永留人们心中。
海与人的关系很特别,像母亲和孩子。曾经有歌曲也唱过:大海啊大海,就像妈妈一样。现有科学考证,亿万年前,人类也在海中生活,经历了陆海变迁、山河迁移、板块碰撞,加之动植物的不断繁衍和自然选择,最终,人类登上了陆地,有统计数据表明,大概有10%左右的人类中耳朵上缘有一处不易发现的小洞,那是人类曾经用腮呼吸的证明。而之所以像母亲和孩子,不光从历史中可以找到蛛丝马迹,从感情上也被普遍印证。

几乎第一次见到大海的人都会有去亲近的冲动,这种冲动似乎是天然的,就像见到母亲,那种亲切由内而外,情不自禁。此外,在海中游过泳的人都有普遍的感受,海水对身体的抚摸并不像还游泳馆里那般柔和,甚至有些粗糙,很像母亲操劳的双手,虽然粗糙却很温暖。再者,如果孩子不听话了,母亲会生气、发火,大海也是如此,如果“孩子们”不听话,总是破坏生态平衡,惹“母亲”生气,“母亲”也会时不时教训一下顽皮的孩子,甚至发一场大脾气,那就是“海啸”了。岛城人爱海,爱母亲,自然少有惹大海生气。大海“母亲”呵护着这方土地,静静地守护着她心爱的“孩子”。
我从内陆走来,初次下海游泳是在来青工作后两年。在冬泳同事的撺掇和鼓励下,来到熟悉而陌生的大海。浴场人山人海,多在浅水嬉戏。我在游泳馆已学会游泳多年,自认技术尚可,并不惧水,可面对大海,还是心有忐忑。同事轻车熟路,换衣下海,一气呵成。而我却战战巍巍,蹑手蹑脚。

随着水位从脚踝上涨到腰线,再漫至肩部,我的紧张感一步步升级,一个浪头打来,我被大海包裹进去。游泳的记忆被瞬间唤起,我按往常在游泳馆里的节奏在海中游动,发现行进缓慢。少了些参照物,又加上海浪的推送,起初的确让我难以适应。可随着适应海水浮力和海浪的节奏,我渐渐找到了海中游泳的感觉,把冬泳的同事甩在了身后。同事从海里冒出头来,惊讶地赞叹到,技术不错啊。我也感觉很激动,更加放开手脚,不料一个重心不稳,呛了一口海水,差点吐了出来,呵,太咸了!第一次在海中游泳的经历让我感慨良多。初到岛城工作,我对气候、环境等颇不适应,总感觉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,可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渐渐适应了这里,并慢慢与这里融为一体。这种感觉像极了与大海的亲密接触,甚至连喝到正宗岛城“散啤”的酷爽都与呛到海水后的感觉如出一辙。

说到啤酒,又是爱恨交加。这些冒着诱人绵密气泡的鎏金液体,让岛城人爱之、恨之。因为海鲜和啤酒的激情碰撞,岛城痛风患者众。都是体内一种名为嘌呤的物质无法排解,聚集在关节处,形成结晶所致。听闻发作时如锥心刮骨,闻风而痛,遂取名“痛风”。同事患有痛风,可戒不了啤酒和海鲜,家中购置一台尿酸检测仪,时常检测,每有指数下降,便欣然作喜,自楼下打十块钱散啤,再顺道捎五块钱蛤蜊,回家干椒爆炒,一大口扎啤配几个辣蛤,那滋味怎一个爽字了得。至于痛风,早已忘到脑后。我对同事报以“敬佩”,同事打趣道,常在海边走,哪有不痛风。
虽然还没患痛风,但后来我也成了海边的常客,每年夏天都到海边游泳,对潮涨潮落也如数家珍,外地朋友来了,也能热络而自然地说一大堆与海有关的故事,带朋友去当地人扎堆的小店喝啤酒,来料加工,俨然已是地道“岛城人”。
两年前,我的女儿诞生在岛城,小家伙一出生额头就带一块红色的胎记,像喝过啤酒一样脸红扑扑的,很是可爱,至今仍隐约可见。女儿爱海而不怕海,在沙滩上挖沙堆沙堡,光着小脚丫去踩海,白色的浪花层层亲吻,惊叫欢喜绽放在她的脸庞。我猜想,女儿对海的爱从她在妈妈肚子里诞生之初就已存在。那时我已经来岛城三年,喝过了不少岛城的啤酒,身体里的基因序列大概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,自她诞生便承接了这份“变异”的基因,自然也对大海天然葆有热爱。于是,我也喜欢带她到海边,看她在海浪的轻抚下慢慢长大,而我们也可以安心地慢慢变老。
如今再看海,已完全没了恐惧,似乎也不像初识时那么广阔。有时在海中游泳,甚至让我想起小时候村里的湾,那份童年的快乐在海中再度被唤起。
在海边漫步,在海中畅泳,经常会让思绪变得清晰。自有这片海,经百年变迁,无数的人在这里发生了无数的故事。如果有一个历史的长镜头,从海面拍向岸边,录制百年后再加速播放,定能呈现出历史变迁的轨迹,那时人们便能更加深刻地发现,无论这里人来人往、高楼起落、贫穷繁华,都不过是沧海一粟,唯有那片海,潮起潮落,浪花翻涌,任时光流转,岿然不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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